吴带当风，梦回盛唐——2012年山西芮城县访古自助游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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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宫壁画传神的表情 摄影：佚名）

　　作为中国北方内陆省份山西辖区的普通县城，芮城在我意料之中地被城市化建设和全球化发展淡化了地域和历史特点，但比我预想的小县城要干净整洁和大。城市中心广场繁华开阔，有叫做东茂广场的大型购物娱乐中心；旁边是仿人民大会堂建筑的会展中心；隔着广场与前二者相对的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和一幢尚未揭牌的宏壮建筑，看形制似乎是博物馆。
　　初到贵境，我在芮城县广场漫步，东张西望，楼群表面密集花哨的是见惯的广告招贴，再往上是见惯的城市天际线。突然，街巷楼缝中似乎晃过一枚古塔，停下，倒退两步，定格——果然，楼宇罅隙间一幢卓而不群的高耸，在城市边缘鹤立。

　　浴火重生的窣堵波
　　芮城之行，最初是为了寻访五龙庙（又名广仁王庙），它是古建筑爱好者坊间流传的中国仅存四座唐代砖木结构之一。我一直把五龙庙当做一个传奇，一是它需要仰望的高古，二是它的默默无闻。当然，既然来到芮城，永乐宫才是古代艺术的圣殿，是即行芮城，不可不往之处。永乐宫壁画，举世闻名，是芮城人的骄傲，也是中国绘画史的骄傲。
　　但我在芮城街头，自楼宇罅隙间看到的那座古塔，却是我的行前预习芮城“功课”之外的发现。循着好奇，趋近去看，在城北发现一座寺庙，山门上有“寿圣寺”匾额，寺庙建筑却是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现代仿清古建筑。由大门进去，少见地不收门票。径直穿过寺庙院落，找到那座古塔，就近瞻仰：虽是一幢考古修复过的砖塔，但修旧如旧，嵬峨雄壮，气宇不凡。塔高约十三层，底三层塔檐用石斗拱作装饰，其他则是叠涩檐，塔身微微向东倾斜，檐角挂铁铎，风过，众铎铮铮，谈古论今。塔门被锁，内壁上隐隐有古代壁画题字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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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尔不群的高耸 摄影：空游无依）
  　　按此塔叠涩出檐，是唐代风行的风格，至宋元而渐式微，现存的叠涩檐砖塔比如西安的大雁塔和小雁塔，俱是举世闻名的大唐遗筑。去读塔前的碑文，方知此塔名为“寿圣寺舍利塔”，建于北宋年间，其近千年的经历跌宕起伏，往世今生，令人感叹不已：
　　此塔址在不能详考的上古年代就有寺庙，后沦为废墟。到了宋代“有古寺遗基，久混于畎亩间”，乡民发现此地常有灵异的光芒，好事者发掘“乃得舍利一器”，于是在原地建塔一座，复供舍利。大约在北宋元丰年间，以此塔为中心，建成了寺院。最初寺院因塔而得名“塔寺”，后来宋神宗敕赐芮城塔寺匾额为“寿圣寺”。寿圣寺和舍利塔从北宋经辽、金、元、明、清到民国，始终存在，后来寺院被日本侵略军占据并捣毁，只余下舍利塔，原塔中壁画，又被乡痞无赖勾结文物盗贼撬下偷走。原塔身多裂缝，由地震而产生，又因另一次地震而合拢，共经十三次地震，塔身严重扭曲倾斜，颤颤危危，却始终没有坍毁，可谓历经兵燹战乱，沐风栉雨，百孔千疮，而孑然挺立。
　　公元2009年，圣寿寺舍利塔修复成功，即是我现在所见的这座古塔。

　　永乐宫的大元建筑
　　芮城县中心有两条相交的街道，一条叫做洞宾街，一条叫做永乐路。洞宾，自然是指八仙中的纯阳真人吕洞宾。据考，吕洞宾确有其人，在他成仙之前，祖藉即在芮城永乐镇。纯阳真人后来被尊为道教全真派的祖师之一。宋末元初，出于全真教丘处机道长的光大，大元帝国崇尚道教，全真教弟子在朝庭的支持下，于洞宾祖师的藉贯，黄河北岸的永乐镇兴建永乐宫，其建设陆陆续续花了110年时间，几乎比元朝入主中原的时间还长。永乐宫是道教三大祖庭之一，是现存元代建筑的典范，但仅仅做为古建文物来理解永乐宫可就买椟还珠了，实际上永乐宫闻名于世的是宫殿中的壁画，这些壁画，其艺术价值之高，不仅在中国，甚至在世界艺术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人们将永乐宫壁画与敦煌壁画相提并论。
　　永乐宫原本位于黄河北岸，1957年，三门峡水库在争议中建成，当时计算的水库淹没区也包括永乐宫在内。出于保护国宝的决心，政府决定搬迁永乐宫，无数文物专家和建筑专家呕心沥血，动用无数人力物力，从前期计划到最终搬迁完成费时八年，永乐宫遂整体移建至20公里外的芮城县城北，这一次搬迁，后来成为文物搬迁的一个成功案例。虽然现在已证明，三门峡水库淹没区的设计和计算是个历史错误，今天的黄河水位，根本没有淹到永乐镇。但无论如何，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毕竟永乐宫的部分建筑和全部壁画，都保存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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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廊 摄影：空游无依）
　　壁画、古建、搬迁成为永乐宫传奇的三个关键词。
　　洞宾街和永乐路相交于芮城县中心广场，沿着永乐路北行，大约二、三公里，即到永乐宫。和中国绝大多数宫殿庙宇建筑群一样，永乐宫的建筑群也是传统的中轴线布局，由山门进入，中轴线上龙虎殿、三清殿、纯阳殿、重阳殿依次进深排列，隔成四进大院，左右两边不设配殿。第一进大院两侧走廊，是陈列古碑的碑廊。试着去辨读，不禁莞然。
　　大凡古碑上的字都是文言古气的，看了几通可能是元代的石碑，被人拓得漆黑，文中措辞用古代白话，诸如“令旨无体例的勾当休做者”（浓郁的元杂曲味道呢）；“令旨俺的兔儿年三月初三日”（这是落款日期，兔年，古人一般会写作卯年吧，这么严肃的古碑竟用了口语化的“俺”以及儿化音）。还有另一块碑落款日期是“猴儿年”的。“兔儿年”、“猴儿年”，现在读起来，是不是在卖萌啊。一笑。还有一块碑能清楚辨出落款署名：女娘子孛鲁罕阿黑答赤蒙古征行千户。一边读一边想：八百年前的这位蒙古女娘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明清时代的宫殿式古建最是常见，特别是在北京，多得人们都已审美疲劳。之所以此时龙虎殿让我眼睛一亮，是那些壮大古朴的斗拱昂翘在幽深的檐角沉稳地构架着屋顶，横、垂、斜、欹，复杂的构件，似无序，却又极其规律，即雄壮美观，同时给人强烈的安全感。全不似明清时建筑，斗拱花哨而基本失去了实用性。在我粗浅的中国古建知识里，斗拱是中国古代工匠独有的发明，到唐时，斗拱技术的应用发展到最高水平，布局疏朗壮阔而大气，实用的同时也造成建筑雄壮的美感；至宋元，斗拱在实用性之外，也渐渐用来做装饰，永乐宫的建筑群，典型的元代建筑，即有实用的斗拱，也有很多用来装饰的斗拱，往往在檐下密集排列，仿佛仪仗，三清殿内，有一个斗拱藻井，层层叠叠，全是斗拱，最小的筷子般粗细；而到了明清，斗拱的装饰作用已多于实用，晚清时的建筑，斗拱更多是华而不实，流于俗丽。

　　吴家样的飘逸
　　如果说龙虎殿以建筑令我眼睛一亮，神清气爽，那么当我进入三清殿后，视觉在幽暗中渐渐适应了光线，目之所及，幽暗中的辉煌呈现，令我哑不能语。虽然已有心理准备，那宏大的画壁仍然让我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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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米高的飘带一笔挥就 摄影：佚名）
　　三清殿是永乐宫的主殿，殿内的壁画《朝元图》是永乐宫壁画的精髓。虽然早已在画册、网络中见识过《朝元图》的各种局部细节，但如同观看足球赛事，再好的现场直播，再大的电视屏幕，所带来的激动也无法同亲临赛场亲眼所见亲身体会的气氛相比——想一想，被三百位色彩斑斓的神仙包围着是一种什么感觉？
　　《朝元图》的内容是各路“天神”朝觐道教主神元始天尊的场面。图绘于三清殿三面墙壁内和殿中央神龛两壁外，近300个天神个个两三米高，熙熙攘攘，佩玉琼琚，华服彩裾，衣袂飘飘。"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李白描绘梦见仙人列班，也就是这样的吧！画中这些两三米高的神仙，神态表情各异其殊，帝君者，肃穆庄严；至人、真人、神王，仙风道骨；元帅、力士，悍勇威武，金童玉女，婉如清扬。他们有的对话，有的倾听，有的顾盼，有的沉思。正所谓“面面俱到”。
　　西方古典人物绘像喜欢描绘身体美，而中国古典人物绘像则喜欢描绘服饰美，到唐代吴道子笔下达到颠峰，吴道子因而被称为画圣，他的画法被称为“吴家样”而传承，后人以“吴带当风”来形容这种画法笔下的服饰美。我以为《朝元图》正是吴家样的精髓，那些飘带，那些华服的皱折，那些须发，无风而动，高超的画技令人叹为观止。
　　移步端详大殿中央神龛东面外墙的画壁，正当时有导游带了两位游客来讲解：这是南极长生大帝及诸仙人和真人画像，主要人物南极长生大帝身高约三米，你们看他帽子（冠冕）上飘下一条飘带，长及地面，微微飘扬，据文物专家的观察，勾画这飘带的三米多长的线条，中间没有连接点，没有停顿，一气呵成，一笔贯通……这要精湛到什么程度？神一般的技艺绘出的天神。那根三米多长的飘带就垂在我面前，轻盈得仿佛呵口气它就会皱起来，我甚至都不敢出大气呼吸。
　　三清殿后面，有纯阳殿，是奉供吕洞宾的大殿，殿内三壁的壁画类似佛教壁画中的经变画、本生图。是吕洞宾从出生到得道成仙的连环故事画，画中人物较小，年代损伤得也相对严重，隔着隔栏，图画内容和文字不太看得清。但纯阳殿内对扇后壁的“钟、吕谈道图”，则极为珍贵，汉钟离循循善诱，吕洞宾若有所思，人物描写栩栩如生，情景交融，相得宜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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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的斗拱藻井 摄影：空游无依）
　　纯阳殿后面，则是重阳殿，乃是奉供全真教的创始人王重阳和他七位弟子——全真七子——的大殿。壁画则是王重阳和全真七子的事迹连环画。大殿的中央，有他们八位的塑像，为现代泥塑，技法庸俗，乏善可陈。像前有牌位，标注他们的名号。
　　有一群青年游客嬉笑着进来，其中一位女孩突然站住，惊奇地叫道：“孙不二！哈哈，孙不二，这个名字真二呀。”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正好我的参观结束，出门走了。
　　真好奇，就算是年青人，就算是不了解全真教的历史，也应该看过《射雕英雄传》吧，就算没看过小说，也该看过电视剧吧？
　　永乐宫各大殿内光线幽暗，禁止拍照，是出于文物保护的缘故，古壁画的色彩怕强光照射，这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理解如果照相机不开闪光灯，对壁画会有什么影响？许多重要博物馆并不反对拍照，只是严禁闪光灯。

　　盛唐的脚注
　　五龙庙在永乐宫北偏西，二公里外。这是一次真正的寻访之旅，向北的公路在龙泉村外突然右拐东去，路旁有2路公交车的站牌。讯问乡民，沿乡间土路左拐向西进入龙泉村。柿树叶子已落尽，满树灿果，田亩大多已收获，一些地里还种着药用菊花，中条山在北边苍茫横亘。再问路，折向北，穿过龙泉村进入中龙泉村。村北沿突然高起一丈，是中条山与平原的分野，高地下即是村庄人家，高地上只有两座古老的小屋子，被一圈破围墙圈住。我问一位劳作的村民：“这就是广仁王庙吗？”他用嘴朝高台上一噜：“就是！”再不理会我，任我攀上高地，走进古老的院落。
　　五龙庙又称广仁王庙，实际上是一所小小的道观。院中仅有小小的单檐歇山顶主殿一座，对面则是个戏台。广仁王，可能是某位龙王爷的名字，乡村野祭，漫不可考。据说有五眼泉水溢出，所以又叫五龙庙，但我围着小庙转了一圈，哪里有泉水，恐怕早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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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风流，皆若空游无所依 摄影：空游无依）
　　单从外形上看，似乎残破的戏台比主殿更加年代久远。但实际上戏台是清代所建，而五龙庙主殿，却是唐代的遗筑。
　　砖木结构的古代建筑，如果被证明是唐代的，那就是给它戴上了个光环。因为唐代的砖木结构建筑，经多年的探访考察，目前世上仅存四座。这个小小的五龙庙，正是其中之一。主殿前空地上“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是2001年才立上的。之所以五龙庙主殿看起来比它前面的戏台要新，是因为这座可怜的唐构在1958年遭受了破坏式保护，当地工匠土法上马，用新砖砌墙，直到1983年它还是中龙泉村小学的教室。幸好它的主要结构还没被破坏，有明显的唐代建筑风格。在五龙庙正殿墙上嵌有唐碑两通。一为《广仁王龙泉记》，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所立，可能广仁王庙之名，也来源以此。此碑记载了县令于公凿引龙泉之水灌溉农田的事迹；另一碑为《龙泉记》，唐文宗大和六年（832年）所立，记载了扩建修葺五龙庙始末。
　　虽然无人管理，但主殿大门紧锁，无法进入，从窗缝看进去，屋里空空荡荡，光线昏暗，看不太清细节，有一块芮城县博物馆制作的五龙庙介绍牌，书法很不错。另有一块五龙庙文物管理所的单位木牌，在墙角布满灰尘。
　　返程路上，回头透过灿烂的柿子树再看一眼高台上的五龙庙，它被它前面的清代戏台遮掉了一半。背景则是苍茫高大的中条山脉，它小得就像一篇巨作的脚注，被时间的蠹鱼蛀伤了。
　　（文字作者：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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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庙，仅存的四座唐代砖木结构建筑之一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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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宫内的古建小品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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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城宋代城隍庙享殿 摄影：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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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壮的斗拱上栖着一只黑鸟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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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访五龙庙在乡间遇到的柿子树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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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庙正殿对面的清代戏台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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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也会死吗？吕洞宾墓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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藻井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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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碑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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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集排列的元代斗拱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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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庙前琥珀般的光芒 摄影：空游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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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马驮来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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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兔儿年”——有趣的元碑 摄影：空游无依